日本葡萄酒的古往今來

Su Hung Chang
11 min readFeb 21,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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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日兩地間,歷史與情感的糾葛不少,估不論每個人如何看待這些愛恨情仇,日本對台灣造成的影響,依舊難以輕忽。或許,是因為日本人近乎偏執的重視細節,又或,是文化裡深埋的自負與期許;事物傳入後,日本人往往發展出自己兼容並蓄的卓越。

以料理為例。西方料理本非日本文化,但包括生江史伸的L’Effervescence、川手寬康的Florilège、須賀洋介的SUGALABO、Fujiya 1935的藤原哲也、Hajime的米田肇等等,皆能將日本風情融入料理而不失本色,風味或飽滿或輕巧,總能畫龍點睛,展現獨特風貌。

須賀洋介的SUGALABO已經是東京最難預約的餐館之一

對日本來說,葡萄是舶來品,葡萄酒亦然;而我對日本葡萄酒未來的深深期許,大概就如同料理所展現的這麼高、這麼高;期許高一點,大概也是鼓勵。

相較歐陸動輒數千年的釀酒歷史,日本開始釀造葡萄酒至今僅百餘年;葡萄的引入,亦僅千餘年。關於葡萄栽植的記載,可溯至奈良時代 (710–794年) 的歷史書「古事記」和「日本書記」;西元718年,修行僧、行基在山梨縣勝沼建立大善寺。相傳行基即是將甲州種葡萄(Koshu;為便於區分,後文以甲州指稱地名,Koshu指稱葡萄品種)引入日本山梨之人;大善寺藥師如來佛像手上拿的,正是一串葡萄。Koshu起源的舊說法之一,是隨佛教傳入日本;另一說法則是1186年時,在今日山梨縣勝沼町一帶的山上,雨宮堪解發現未曾見過的野生葡萄,他將其攜回栽植,五年後結實纍纍;山梨縣是舊時的甲斐國所在地,亦稱甲州,這個說法也是Koshu的命名由來。

過往,Koshu被視為和中國西域絲路上頭、和田一帶栽種的「和田紅」同品種;但近年來關於葡萄品種DNA比對、親族譜系建立的研究日益增多,事實可能和當初想像的不同。目前研究結果顯視,Koshu來自歐洲釀酒葡萄(Vitis Vinifera)與歐洲東方的野生葡萄雜交而來的親代,再與Vitis Vinifera雜交而來的世代,擁有1/4的血統來自Vitis Vinifera之外的品種;而在族譜與她最近的,是另一僅見於山梨的野生品種。

Jancis Robinson編著的Wine Grapes書上,針對Koshu起源的說法則是:「Koshu的DNA基因圖譜與現知的其它品種皆不同,它真正的起源仍是未定之數。」

山梨縣Grace酒莊生產多款Koshu單一品種葡萄酒,是商業與技藝皆成功的產品。

早期,日人僅視葡萄為食用水果,而非釀酒原料。葡萄酒相關的記載,得到室町時代 (1336–1573年) 後期的「後法興院記」,書裡描述一款名為「珍蛇(チンタ)」的罕見酒類的品飲文字;該酒據信是源自西班牙或葡萄牙的葡萄酒;相仿時代文字記載裡的「南蛮酒」,也是葡萄酒。

1549年,西班牙籍天主教傳教士Francis Xavier造訪日本鹿兒島,餽贈當地大名葡萄酒為禮;隨著日本與荷蘭、葡萄牙的貿易日漸頻繁,葡萄酒開始走進日本統治階層。

江戶時代 (1603–1867年),甲州一帶栽種葡萄日益普遍。1853年,黑船來航結束日本鎖國政策,進入明治時代 (1868–1912年)。明治時代的日本政府銳意革新,大量引進西方知識與文化,政府開始鼓勵釀造葡萄酒。初期,眾人瞎子摸象般地以食用葡萄為原料、日本酒造的日本酒釀造設備觀念為做法,失敗連綿若無盡期。

隸屬Kirin集團的Château Mercian,是日本產量最大的酒莊。

明治10年 (1877年),日本第一間私人葡萄酒酒莊「大日本山梨葡萄酒會社」 (Château Mercian的前身) 成立;土屋龍憲與高野正誠、兩個不諳法文,對葡萄酒釀造亦如白紙的年輕人,被派至法國波爾多學習與葡萄酒相關的一切事物。他們日以繼夜地苦學:釀酒葡萄的模樣、田園如何照料、釀造設施的操作、釀酒工法的細節…兩年後,兩人賦歸投入釀酒事業,象徵著日本葡萄酒的起源。

然而橫亙於前的,依舊是重重困境。銷售管道建立不易,進口的葡萄砧木染有葡萄根瘤芽蟲病,釀酒品質無法穩定;因著疫病無法控制,1883年酒莊減產、翌年停產;1886年,大日本山梨葡萄酒會社畫上句點。

當山梨一帶的釀酒人掙扎於泥淖,師事土屋龍憲的川上善兵衛在新潟另設「岩の原葡萄園」;他想培育出適合日本氣候的葡萄品種。1927年,他培育出Muscat Bailey A,至今仍是日本葡萄酒裡,產量僅次於Koshu的重要品種。

二戰期間,日本政府進一步推廣葡萄酒業,為的是葡萄酒釀造過程裡的tartaric acid (酒石酸);酒石酸可用於製造偵測雷達,故戰時酒莊皆由軍方管轄,葡萄酒多為軍用。

戰後,隸屬Suntory集團的「寿屋⼭山梨農場」開始引進歐洲釀酒葡萄品種,包括Cabernet Sauvignon、Merlot、Chardonnay。寿屋⼭山梨農場的葡萄園前身,即是川上善兵衛的葡萄園;日後易名為「登美之丘葡萄酒莊」,是最早出國參加比賽的日本酒莊,獲獎無數。

戰後貧困的日本,不久便開始驚人且快速的經濟成長。1964年,東京奧運;1970年,大阪萬國博覽會;一邊經濟,一邊與世界接壤,原屬西方文化的葡萄酒,漸漸走入老百姓的生活。隨著日本經濟泡沫破滅前的蓬勃,葡萄酒的需求上揚,釀造廠開始以「酒莊」為名,漸漸在設備、技術上,跟上世界腳步;在這樣的氛圍裡,想讓日本葡萄酒站上世界舞台一較長短的念頭,漸漸在生產者心底萌芽。1987年,山梨縣勝沼的年輕生產者成立「勝沼釀酒廠俱樂部」,目的就是要集眾人之智,讓以Koshu釀造的葡萄酒,代表日本站上葡萄酒的世界地圖。

自然派葡萄酒在日本;包括Racines老板、酒吧老板、酒莊莊主、台灣進口商等人,於日本自然酒展Festivin的前夜,聚於酒吧一角同樂。

日本的葡萄酒消費主力為進口葡萄酒;國產葡萄酒的產量的佔比甚微。依據日本葡萄酒莊協會資料的資料,2013年日本葡萄酒消費量達365,000千升,其中廣義的國產葡萄酒的僅佔110,000千升 (30%),而使用日本葡萄、於日本釀造的狹義國產葡萄酒,更只26,400千升,僅佔總消費量7%。

2016年,登記在案的酒莊數量達280間,產能大多數集中在大型飲料公司麾下的葡萄酒部門;依據2000年的資料,Kirin、Suntory、Sapporo、Manns和Sainte Neige五家公司佔廣義國產葡萄酒產量八成。

日本行政區畫分為47區域,其中36個已有釀酒葡萄栽種;自九州至北海道,皆有喊得出名號的酒莊。以產量來說,依序遞減的前四名:山梨縣、長野縣、北海道、山形縣,合佔近全國八成產量。

Beau Paysage是山梨縣的菁英酒莊,以國際品種釀造的紅白酒,宛若在優秀法國葡萄酒裡混入幾許日本靈魂,十分精采。

最廣泛栽植的葡萄品種是Koshu (16.1%)和Muscat Bailey A (14.2%);常見的國際品種裡,量最大的是Merlot與Chardonnay,各僅佔6.2%與5.6%。

過往由於日本法規不儘完備,所謂的「國產葡萄酒」可以包含:1. 日本葡萄在日本釀造的產物;2. 外國葡萄或濃縮液在日本釀造的成品;3. 進口葡萄酒抵日本後再裝瓶的產品。這不論對國內或國外都易造成混淆,也造成葡萄酒出口不易;隨著酒莊與政府希望提升國產葡萄酒水準、增加出口份額,法規慢慢改始更改。

國際葡萄與葡萄酒組織 (OIV) 於2010年、2013年分別通過Koshu、Muscat Bailey A為註冊釀酒葡萄品種,自此外銷歐美時,酒標能標示這些品種名稱。2013年7月,國稅廳頒布相關法規,讓「山梨」成為葡萄酒的地理標示保護產區 (Geographical Indication):只有使用法規容許的葡萄品種,指定地理範圍栽植、釀造、裝瓶的葡萄酒,並通過感官判定,方能標示為山梨葡萄酒。2018年10月,北海道成為第二個日本葡萄酒的地理標示保護產區。

Domaine Takahiko很可能是目前最受推祟的日本酒莊,以Pinot noir為主的產品線,水準驚人。

同樣在2018年10月,國稅廳也頒行了「日本葡萄酒標示新法」,嚴管日本葡萄酒的產地、品種、年份與其標示。自此,只有使用日本生產的葡萄、在日本釀造的葡萄酒,才能標示為日本葡萄酒。

然而,走上世界舞台這條路,對日本葡萄酒來說,走得不輕鬆。

相較歐洲主要產地氣候,日本面臨更多氣候挑戰;山梨縣是日本年均雨量最少的縣份,年雨量卻仍不時破千毫米,且多達800毫米降雨分佈在葡萄成長季節裡;而法國往往被視為較潮溼的波爾多,年雨量約在985毫米,而且夏乾冬溼,對葡萄成長的影響小得多;孛根地只有775毫米,降雨也多在農休時分。而且,日本不時來襲的颱風,還能一夕便摧毀一年收成。

日本地勢多山,適植葡萄之地已受限,而日本其它經濟作物的蓬勃,更對釀酒葡萄的栽植產生排擠。若國產葡萄釀酒的售價不夠高,經濟考量下農民如何願意優先栽種釀酒葡萄,而非其它更易獲利的農作物?

最要緊的,或許是日本葡萄酒想對世界展現的容顏,是哪一種?

JETRO (Japan External Trade Organization,日本外貿組織) 底下負責對外推廣日本飲食的JFOODO,試圖讓日本葡萄酒進入英國市場時,找上曾幫土耳其、喬治亞建立銷英管道的葡萄酒大師Sarah Abbott M.W.;她們在英國舉辨了不少推廣活動。

在不少酒農心裡,Koshu是日本葡萄酒的代表;她幾乎僅於日本栽種,質地輕盈、風味精巧鮮活,空靈多過複雜;若將歐洲葡萄酒比擬為水彩或油畫,Koshu則婉若浮世繪;她帶著些留白,呈現著侘寂美學般,因著不完美,而更顯完美的獨特…

Koshu風味上的獨樹一幟著實引人注目,而她與日式料理間的良好搭配,更是大多數葡萄品種無法比肩的。Sarah Abbott M.W.與參與活動的諸多買家,多半對Koshu留下深刻印象,但她也表示:「並不是每一個葡萄酒愛好者,都渴求這種將細緻輕巧風格走到極致的葡萄酒…」或許,在海外的高級日式餐廳裡,要增列幾款Koshu並不困難,但真要走入海外嗜酒人的日常生活、推廣至人盡知聞,這條路程的迢遙艱辛或難想見。

Sarah Abbott M.W.另外指出在參展酒款裡以國際品種釀造的日本葡萄酒,包括Cabernet sauvignon、Chenin blanc、Chardonnay、Merlot、Cabernet franc等,出乎意料地充滿興味,品質優良;而且幾無例外的,她們的風格皆帶著幾分輕巧與鮮活。或許她們無法如同Koshu直接挑明了代表著日本的獨一無二,但細細品飲,日本人的性格仍舊體現在酒液底;相較於Koshu的推廣不易,這些酒款要在國際上找到被珍愛、被重視的甜蜜角落,會容易很多,容易很多。

在法國Cornas釀酒成果斐然的大岡弘武,已於2017年決定將他的經驗帶回家鄉,要返鄉復興岡山近郊小鎮的葡萄酒業。

近幾年,我試了好些日本葡萄酒,而嗜酒人遇到的最大困難,往往是在無從入手。確實,有些日本酒莊的葡萄酒到處都買得到,但那些有潛力讓人感動、其樂無窮的酒莊與酒款,往往來自產量有限的小酒莊,比方說山梨縣的Beau Paysage、Domaine Mie Ikeno;北海道的Domaine Takahiko、農楽蔵。這些酒莊的葡萄酒各具特色,有的神似一流法國葡萄酒,精緻復幽微;有些攜著滿溢的興味與野趣,品飲帶來無限驚喜。她們卻不約而同地,一瓶難求;酒莊產量有限,配額幾乎全進了餐飲業;能在市場流通販賣的,鮮矣。

農楽蔵的佐々木賢與佳津子夫婦;農楽蔵是日本最難入手的酒莊之一,還好,台灣有賣。

日本在葡萄酒方是青春年少,正開始兌現她的可能;或許,就讓子彈再飛一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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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 Hung Chang

台灣最豐富的葡萄酒資訊有兩類,一類是商品型錄,一類是入門基礎。我希望自己能提供一些除此之外的東西:是更多些、更深入些、關於葡萄酒世界裡的三教九流、販夫走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