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ss Is More
2018年年初，為了在趙無極畫展結束前一訪，專程至台中一趟，也訂了友人任職的餐館進行一個人的晚餐。
我自攜了瓶酒，也點了幾款餐廳供應的單杯酒、交由侍酒師安排餐酒的順序。邊喝著酒，邊讀著佐餐小說，理應沉醉於美食佳釀好書間的自己，卻始終因著鄰桌話語分神。
我不確定是否當晚的餐館太過靜謐，還是我恰聽見一些勾起興味的字彙，或者，是因為有些人的對話總得用適切、足以讓他人聽聞的音量交談，才能讓塵世眾生能一起分享他們所擁有、體驗過的真善美與高大上，若只能孤芳自賞未免浪費。
鄰桌相對而坐的是兩位帶點歲月痕跡，妝容整齊衣著入時的女客。兩人以足讓靜謐餐館裡眾人盡聽聞的音量談論幾家法國布根地產區的酒莊；該產區素以生最好也最貴的Pinot Noir紅酒和Chardonnay白酒聞名，近年的價格更是雞犬升天，輪流往上漲了一番又一番。
打扮較為珠光寶氣的女客人在兩人短暫交換意見之後，或更像是單方面由她陳述其個人經驗後，做了結語。
她認為，在她多次比較布根地兩大名莊，Domaine de la Romanée Conti與Domaine Leroy，兩莊之間的諸多酒款後，她始終認為Domaine Leroy的女性風味較Domaine de la Romanée Conti更加美麗動人、也更合她胃口。（圖１、圖２）
恰好，隨著Lalou Bize-Leroy年歲己高，市場年年炒作著她隨時可能辭世，每一年都可能是她釀的最後一個年份，近來Domaine Leroy的價位已超過幾百年來居首的Domaine de la Romanée Conti…價格當然與品質不全然掛勾，但買單的人卻比願意承認的人還多。
在葡萄酒愛好者之間飲酒作樂時，談論著酒莊間的高下優劣一直是少不了的話題。曾經，我和友人正熱議著Langhe一帶生產者風格與品質間的差異時，（圖３）我不慎脫口而出連我自己都不認同的說辭：「就像我們不需要去比較 Domaine de la Romanée Conti或Domaine Leroy之間是否有高下之別…」
語未畢，友人一如預期地回道：「但我覺得這兩家酒莊之間，真的有高下之別…」是啊，我這麼多年來累積的經驗裡，也如此認為；只是我和友人的看法，恰與餐館裡的女仕相左。
人生充滿比較，自己和別人比、這個和那個比；書籍可以比、音樂可以比、電影可以比；葡萄酒之間，更是年年比、瓶瓶比、次次比。
在前輩的部落格「葡萄酒筆記」裡，他曾寫過一段文字：
「葡萄酒，只是一種農產加工品，只有提供飲食的需要和享樂的功用，還是也附帶感官之外的意義？酒只要好喝就好，那裡做的，誰做的，用甚麼方式做的，都不重要，還是酒是歷史文化的產物，帶有人文的價值，是「文化財」，不管是有形或無形，都有值得捍衛的典範和傳統？這麼極端的觀點，不只影響消費者的選擇，也決定種葡萄、做酒的人的選擇。」
將段文字裡的葡萄酒／酒，替換成電影、音樂、小說，看來也都言之成理；或將其置換成飲食二字，也無甚違和之處。
2018年，米其林指南首次發行台北版本，針對台北的大小餐廳評比論第，影響深廣、擲地有聲。
飲食文化淵遠流長，料理的歷史、分類與演進，既廣且深，書寫或論述的難度遠在葡萄酒之上。然而，隨著米其林指南一公布，於網路上頭舉目四望，滿是各類高見；似乎只要吃過幾家館子，就成達人專家，寫過幾篇評比，便成一家之言。（圖４、圖５）
葡萄酒和料理相仿，皆始於生存需求的進一步發展；葡萄酒在很長的歲月裡是人類安全的水份來源，而料理則將許多食材轉化成安全食用的糧食。
在生存所需的基本之外，進一步區分出美味與否、追求風味上的精進，是自然而然的欲念引領。料理只要好吃就好，那裡做的，誰做的，用甚麼方式做的，都不重要；或者，料理是歷史文化的產物，帶有人文的價值，是「文化財」的一種？
然而，對大多數的人來說，那些針對米其林名單公布後的看法，是俱高度與見識的真知灼見、或僅是在網路世界博眼光、爭聲量的濃妝艷抹？
而那些高級餐館的雕樑畫棟與爭奇鬥艷的料理擺盤之上，重要的又該是什麼？
面對葡萄酒，懂得越多、喝得越久、越能了解自己所知甚微，而其全貌博大精深。故每方動筆打算議論陳述，總得先多方考據，旁徵博引，深怕自己偏頗了、錯多了。
而在料理之前，雖然我也曾擲錢四處摘星，想方設法擠進會員制或介紹制的珍稀餐廳窄門；但，最後長留心底的往往仍是那些質樸無華卻滋味深遂的炸芋頭與青豆湯，更難忘卻那輕漬茄子配上白米飯的純美。（圖６、圖７、圖８）
正如在Robert Browning的詩作”Andrea Del Sarto”裡，
Yet do much less, so much less, Someone says,
(I know his name, no matter) — so much less!
Well, less is more, Lucrezia: I am judged.
換成葡萄酒，似也這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