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葡萄酒
日前，至友人家裡作客，他開了瓶布根地紅酒，酒質秀麗美好，竟是易主前的獨立酒商Charles Vienot的Richebourg Grand Cru 1982。（圖１）Charles Vienot從來稱不上有名，但它卻是敝人景仰的葡萄酒前輩黃教授最難忘的酒：Chambertin Clos de Bèze 1985的生產者；此事非同小可。
我曾多番思考，我最難忘的酒又會是誰，卻遲難作答。在追尋葡萄酒的歲月裡，我的人生轉了幾個彎，曾登高山臨風顧盼，後跌深淵徘徊迷惘，十來年如夢似幻的悲歡起落後，再行思量，最令我難忘的葡萄酒應是來自義大利Piemonte大區、酒莊Fratelli Barale以Nebbiolo單一品種釀造的Barolo Riserva Castellero 1980。（圖２）
她當然沒有我體驗裡葡萄酒至高境界時、讓世界靜謐無聲、忘卻言語的絕美；僅論Nebbiolo，也不及Luigi Ferrando的繁複幽微，更別想與狀況好的Giacomo Conterno或Bruno Giacosa比肩。（圖３、圖４、圖５）然而，最好本就不等同最難忘；論好壞都能摻私情，更何況談論難忘與否，牽扯到人心最複雜幽微、難以解釋的面向…
Langhe一代釀酒數百年，冠上Barolo名號的酒僅歷百餘年；酒莊Fratelli Barale創立於西元1870年，是最早釀造Barolo的酒莊之一。自Carlo Barale、Francesco Barale、Sergio Barale至現今的Eleonora與Gloria Barale兩姐妹，她始終是個家庭酒莊，撐過二戰後的百業蕭條，經歷被稱為Barolo War的新舊之爭，存活至今；翻查我手邊十餘本相關書目，該莊的故事僅有支字片語；從各方推斷，她就是個成立得早，規模不大，酒價與名氣皆不出色，沒什麼動人的歷史故事留存，不確定是中庸或平庸。
2017年，我初訪Langhe，排定數家酒莊參訪。此前我已多次品飲Fratelli Barale的陳年酒款，對其已略知一二，印象不深，酒質尚可，因此未將Fratelli Barale排入參訪。返台後，深念產地之美，開始設法採買該產地的陳年酒款，增廣見聞。
我自海外採買了不少Langhe一帶的老酒，來自Fratelli Barale的Barolo Riserva Castellero 1980便是其一；80年代的Barolo，以82、85、88、89幾個年份為佳，我曾品飲過82、85年的該莊同款酒，印象不差，尚可，卻也不驚人。（圖６、圖７）
因此這瓶1980年的酒，品飲前我並未抱期待。
開瓶後遇著的卻是意料外的美好：迷人的香氣融匯綻放，玫瑰花與腐葉植被、巴薩米克醋與焦油…每個相異的風味，聚匯旋即分離，忽遠忽近，似舊還新，亦輕亦重；她的輪廓清晰且繁複，時而雄偉、轉瞬幽微，層次富麗一如花朵複瓣重層綻開…她的美，難以捉摸且無法精確形容，如真似幻，你覺得看見全貌了，下一刻卻又是不同的風情展露，變化無休，讓人貪婪地一聞再聞，難以離棄…或許是因著一開始的毫無期待，以至當她的美好遠超自己預期時，我失了分寸，不知如何是好；她的美，近乎神蹟。
凡人如我，如何抵抗神蹟？
2018年六月，我再訪產地，排定至酒莊Fratelli Barale造訪，為重點行程。
其時恰逢Barolo村裡一年一度的搖滾樂暨葡萄酒慶典Collisioni Festival舉辨前夕，往村莊的八方山路皆行管制，閒雜人等無法通行；我由酒莊人員引領駛進村內，抵達酒莊。本應滿是觀光遊客的村莊難得地人煙稀微，甚是清幽。
酒莊人員領著我品飲酒莊現今的所有品項，我對於自己嗅聞啜飲之物感到困惑，卻不知該如何言述而不失禮，於是在表達感激與讚美後，未多做停留，我離開酒莊。（圖８）
我在村裡踟躕幾許後，停坐路邊長椅；憶起當初品飲Fratelli Barale的Barolo Riserva Castellero 1980時所獲得的、難以文字描述的美感體驗，轉念又懷疑起今日品飲的究竟是什麼：試飲的酒款色澤深重，果味濃艷，架構虛浮，這已無法以陳年與否來解釋其間差異；勢必是哪裡出了錯、走了樣。酒莊仍舊使用中、大型橡木桶，有些來自法國；發酵後浸漬的時間顯然縮短，僅15至30天，與舊時代大不相同；但這些揭露了的差異，真能為酒質的天壤之別負起責任嗎？或者，是氣候暖化的影響嗎、是栽植技術的調整嗎、是釀造工藝的精進嗎、是酒莊向商業靠攏的結果嗎、還是我只是恰好遇著了一瓶陳年之後發展得份外美好的意外，而這些庸俗、平凡甚至媚俗的模樣才是她今日的長相？
還是，是自己的問題？
誠然，我曾深切被那瓶酒感動。但感動是什麼？我的經驗真實嗎？我的記憶真確嗎？所謂的葡萄酒予人的「感動」、「偉大」、「難忘」，繁花萬象，本質上不也僅是水、酒精、糖、甘油、酸、單寧、色素、酯類、芳香物質、礦物質、維生素、氨基酸等等，僅由碳、氫、氧、氮或其它原子經由鍵結形成的排列組合而已…
但當葡萄酒真實地展現出她最美的模樣，那將引領飲者抵達的地方，是某種快樂，某種寧靜，某種幸福…我的念想在兩次品飲經驗裡反覆思量，稍停後，我想起那年共飲那酒的那人，想起那段不清不楚、似遠還近的若即若離，不知是自己自作多情或不解風情的關係，不確定欠缺的是否僅是一個念頭，一句話語，一點衝動或勇氣，然後故事就會不一樣…我想起王家衛電影裡的字句：「她一直羞低著頭，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他沒有勇氣接近。她掉轉身，走了。」或許，那份品飲經驗，只能活在回憶裡，沒得複製，無處尋覓；而那段稱不上悔恨、也未知是否真確的情愫，也是一樣。
我緩緩自長椅起身，走往村外，駕車前往下一家酒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