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雜談:本味、真味、美味

Su Hung Chang
12 min readDec 3,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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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載於雜誌:腕錶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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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在花蓮瑞穗務農的朋友到台北開會,夜裡約眾友小酌。

友人家族於瑞穗務農多年,種茶製茶為本業,所產蜜香紅茶素負盛名;多年前友人返家承繼父職,一邊繼續茶葉的栽採製銷,一邊因著志趣開始小規模的咖啡副業,挑地種樹採果烘豆,樣樣包辨。

葡萄酒最大的樂趣來自豐富的風味變化與知識的結合,飲其然,尋其所以然;此般樂趣也存在許多滿足口腹之慾的類別:料理、咖啡、茶,無一例外。喜歡葡萄酒,往往也會喜歡其它類別飲食,合情合理。這晚與會眾人,在識得葡萄酒前,皆曾喜歡過咖啡。

十幾二十年前的咖啡市況,從行銷手法、商業操作、到市場潮流,皆較今日更加粗曠直爽;飲者購豆多只識產國與品項,品項與品種往往混淆不清;生豆處理方式鮮有標示,更別說何為莊園、批次、由誰烘製等等;台灣的咖啡盛極後因連鎖咖啡店入侵,大量獨立咖啡館結束營業,再因國際上對咖啡的商業操作純熟,於世界再興浪潮,讓今日街尾巷弄再現各式咖啡館,是所有咖啡愛好者的驚喜;這年頭咖啡的論述已幾十年前已截然不同:咖啡業幾乎全盤承接葡萄酒獲得商業成功的論述方式與操作手法:咖啡開始以風味輪盤將味道分門別類,進一步與品種和風土論述結合;自業者至消費者皆談論起咖啡豆的前世今生:在哪種的、誰種的、什麼品種、生豆如何處理,到由誰烘豆、烘豆深淺、何時烘、如何沖煮、何時飲用…細節的繁多若無止盡;豆子開始分莊園、分批次行銷,一批豆子用幾種方式來處理、讓有幾種限量珍稀品項;風乾、水洗、半風乾、半水洗、蜜處理還能進一步細分為白蜜、黃蜜、金蜜、紅蜜、黑蜜等等;或者用上麝香貓、肉垂鳳冠鴙、獼猴的腸胃道消素,還是改以用於釀酒的酵母菌種發酵,有氧或無氧,一次或兩次…再到沖煮手法的花式萬千、奇技淫巧極盡工法,將咖啡產業開疆闢土到空前境界。

甚至讓咖啡有時,喝起來不太像咖啡。

小農友人的主業仍為茶農,以茶業盈餘填補咖啡開銷,咖啡部份仍是穩賠不賺。我數次品飲以他的咖啡豆沖煮而成之咖啡,雖非令天地動容般美好,卻已是風味均稱、酸度乾淨,如同小家碧玉般清秀,已稱得上滿意。

而對於台灣咖啡的未來、對於咖啡的想法,與會諸人大相逕庭。

進口葡萄酒為業的A君,對小農友人至今的實驗成果讚不絕口;不論是罕見的厭氧酒鞠發酵或常見的日曬水洗蜜處理,風味差異已然有模有樣,建議友人擴大實驗範圍;A君提出各類花式建議,希望靠著生豆處理花招彌補瑞穗風土之不足。

各別涉入咖啡與葡萄酒生意過的B君,看法恰恰相反;他偏好舊時光裡的咖啡:分類簡潔、風味明確;「我喜歡咖啡原本的味道。」B君如此做結。

何謂原本的味道?

若咖啡有原本的味道,葡萄酒是不是也該有原本的味道?食物否也該有原本的味道?「原本的味道」,該是放諸四海皆準,或者因地因人而異?

我若自樹頭摘下一顆蘋果,洗淨啃食,是否算得上蘋果本味?我摘下蘋果後覺得她仍顯青澀,靜置數日熟成再食,還算不算蘋果本味?若我採了太多蘋果,將其略經醃製、曬乾,製成蘋果乾再吃,又算不算是蘋果本味?而若我覺得這裡不適合種蘋果,另覓寶地栽植,收成更的蘋果更加美味,這樣,又算不算得上是蘋果本味?

不論農人或廚師,在精進的道路上,尋方設法讓作物更美味、讓料理更美味,最後成功所獲的美好滋味,是否就偏離作物與料理的本味?或者,那才是她們該有的味道?

先後教出三位米其林三星名廚的日本廚師小山裕久,曾在他餐廳裡擺著一根「卒塔婆」(卒塔婆本來指的是佛教供奉舍利的佛塔;木板製成的長條卒塔婆象徵佛塔,上頭多書梵文),寫著「真味只是淡」。

「真味只是淡」出自中國明朝書籍「菜根譚」,作者洪應明融合釋、道、儒三家觀點,談在動盪的大時代裡,小人物安身立命的方式。日本文化深受佛教禪宗和茶道影響,日本料理亦無自外;日本料理往往尋求更簡潔隱晦的方法,呈現簡單食材裡的豐富滋味,看似平凡,卻不單純、不簡單。若曾食用過小山裕久料理,或是他的幾位高徒,就能體會他所追尋的並非淡,而是看似簡單、卻深遂幽遠的豐富滋味…對廚師來說,將食材的美味引至最高、做最美的呈現,才算得上是真味的實踐。(圖1)

圖1:小山裕久於東京青柳的夏季菜色:鱧魚湯物,澄澈的湯汁裡卻是深遂無盡頭的幽微細密滋味。

馬賽魚湯是法國傳統地方菜餚;得備好蒜頭、洋蔥、番茄、橄欖油、茴香、番紅花、百里香、月桂葉與新鮮橙皮,蒜頭得去衣剁碎、洋蔥得去皮切絲、番茄滾過去皮挖籽切丁、取茴香頭切絲,眾蔬菜備料加入橄欖油後小火翻炒至軟化釋出香味,再與精挑魚貨與辛香料熬煮成基於普羅旺斯湯底的海鮮濃湯,再過濾成馬賽魚湯的基底高底;主食部份的海鮮料理分別料理適當後盛盤,倒入高湯方成菜餚;過程繁複需時,風味濃郁醇厚。(圖2)

圖2:餐廳TOWN by Bryan Nagao的主廚Bryan Nagao發想自馬賽魚湯的台版變奏;風味雄渾紮實、濃郁豪邁。

而日本料理裡的握壽司,看似僅將魚生切片置於煮熟的飯上頭,為何卻能在風味上頭與法式料理比肩?以煮蛤握壽司為例,從蛤的來源與品質、補獲方式與補獲後的保存方式、如何吐砂、如何烹煮,以至搭配的米飯選用、醋飯烹調細節與溫度,舍利捏法、和魚料間的比例、到最後所抹醬汁為何、份量幾許,每個細節皆直接影響成果優劣,對於有經驗的食客來說,每個細節造成的差異、職人的用心,也皆能從一顆握壽司傳遞至他們心頭。(圖3)由此看來,握壽司又哪裡簡單過法式料理了呢?

圖3:曾與小野二郎、水谷八郎在「與志乃」同門學藝的東京壽司店Yoshino主廚高橋正吉所捏製的煮蛤握;風格傳統、風味直爽;路數恰如其人。

拜訪酒莊Bartolo Mascarello時,主理接待的Alan Manley對於酒莊所釀造的Langhe Nebbiolo曾如此表示:「這是我們最受歡迎的酒款,也是我們引以為傲的酒款;每回新年份釋出不久,就有餐廳表示售罄,詢問能否追購。」對於這款酒,Alan Manley說著:「Simple,but not easy。」(圖4)

圖4:翻找照片時,意外發現自己幾乎喝得皆是該酒莊的Barolo,喝到Langhe Nebbiolo的次數還真的屈指可數。

風味單純,不意謂下的工夫較少;喝來輕鬆,不等同滋味較單薄。二元分類本就粗糙,人們卻往往便宜行事,偏好將事物簡化、錯誤百出也不在乎;在追尋更好、更美、最好、最美的過程裡,想憑單一標準來評好壞、論高低,是緣木求魚之舉,美學的面向往往非單一…即便有所謂專家評比或評分,有一星、兩星或三星、金牌或銀牌、90分或100分,卻不能比擬為美學價值的高下,價格更不等同於價值。

相似爭論,廣見於音樂愛好者間的討論。

實體唱片市場近年萎縮再三,播放唱片的音響系統卻走向日益極端。曾經只需花費數十萬台幣就成雛形的高傳真音樂播放系統,今日卻每個零組件都走向低產量高售價的精品路線。音響存在的目的,是現場樂音與空間的再現,或是個人口味偏好的滿足?為了讓弦樂更甜美、人聲更紮實、交響樂團裡的每個樂手皆能在耳底清楚定位,而耗費百萬或千萬的錢財,是否合理?有些發燒友,喜歡「音染」少的器材,不希望器材調性影響聲音走向,讓音樂的再現更貼近錄音時的長相;另些發燒友,則喜歡寵幸自己的耳朵,為了追求高音甜、中音準、低音勁、聲音通透,可以不計代價,即便會將音樂染色成和本貌截然不同也不在意。

音樂聆聽本是人文活動,也是消費行為,對個體的價值本就相異;然以器材為主體的發燒族群和以音樂為主的愛樂人士,其間雖有兼容並蓄者,更常見的卻是基本教義派的極端者,此間是否存在優劣與對錯?昂貴器材是否能帶來更多美感,廉宜設備是否能呈現同量細節,真實與滿足間該如何取捨,價格與價值如何對價、如何換算,其間爭論又豈止於三言二語。

人類釀葡萄酒的歷史約莫八千年,對酒精發酵的了解卻未足兩世紀;科學的介入,讓釀酒從巫術與傳統技藝產物,晉升為可以追求精確、穩定與產量的優質商品。二十世紀末,全球化浪潮襲捲世界,隨之而起的反動則是追求在地化、無毒化、小型化的各式小農市場;對應到葡萄酒,則是自然派葡萄酒的興起。自然派強調對土地友善的農法、減少人為介入、不添加且不移除的釀酒哲學,與所謂傳統葡萄酒大異其趣。其間是否又存在著誰有更高位階的話語權、更像是真正的葡萄酒的情形?

2020年三月,法國政府農業部與INAO(國家法定產區管制局)通過自然派葡萄酒相關規定,允許符合若干條件的葡萄酒能在酒標上標示” Vin Méthode Nature”(自然法釀造的葡萄酒),條件包括:經認證為有機農業、手工摘採、只使用原生酵母發酵;禁用切向流過濾法、逆滲透過濾法、巴斯德滅菌法、熱浸漬釀造法等等釀酒工法;裝瓶後二氧化硫濃度需低於30mg/L。

怎樣才算人為介入?怎樣又算自然手法?

人類釀酒的八千年歷史,是一個持續追求品質精進的過程,其間衍生的工藝與知識,是經驗與知識累積而來的成果。極端地說,整個釀酒的過程,從田裡到酒窖,都是人為,何來自然?為何裝瓶前添加二氧化硫就算人為介入,採收後用乾冰防止果實氧化卻算自然?葡萄酒發酵的場所不同、溫度穩定性就有差異,那麼,發酵場地的挑選,算不算人為介入?或者只有使用俱備控溫功能的釀酒槽才算?如果僅是備而未用,又該算是自然或人為?而在一些產地已擁數百年歷史、成為該產區葡萄酒風味一部份的橡木桶運用,因著其透氣性與木桶烤制工法而賦與葡萄酒風味差異之事,又該算是自然或人為?再進一步來說,葡萄田裡的照料方式,包括剪枝、梳葉、去芽;慣行、有機、生物動力或自然農法,無一不以人力與智慧去處理田裡大小問題,豈又真稱得上自然?

「自然」二字,是真切能依循的做法,抑或是理念上的哲思,甚或是行銷用的當紅口號…若連自然的定義都充滿了政治考量與商業妥協,循此論述發展而來的自然派葡萄酒,又豈真能說自己是「葡萄酒真實的風味」、較傳統葡萄酒更能呈現風土樣貌?

我偏愛將風土比擬為樂譜,樂手則如酒農。

相同的樂譜,在不同演奏者手底呈現出的風情盡皆不同:曲子裡何時該強該弱、該急該緩、在哪起承又至哪轉合,來自樂手對樂譜的理解、再詮釋以成樂音。葡萄得經酒農之手方式酒,一如樂譜得經演奏方成樂音,亦如風土需由酒農詮釋,才能浮現自酒液裡。

同樣的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Pablo Casals拉得質樸、Mstislav Rostropovich奏得華美、János Starker錄得激昂…各版本呈現樂曲不同的面貌,卻是同樣曲目的容顏;一樣是Musigny葡萄酒,J.F. Mugnier釀得優雅細緻、G. Roumier釀得雍容華貴、Domaine Comte Georges de Vogüé卻是雄渾厚實,而她們也都是Musigny的風土呈現。(圖5)

圖5:筆者擁有許多不同版本的巴哈大提琴無伴奏錄音,至今仍舊覺得每個版本的詮釋各具其趣,樂此不疲。

而在演奏家與釀酒師之間,念想或手法的不同,以至成果相異,又豈能簡單評斷誰奏的算正統巴哈、誰釀的又算風土真貌?若真貌為實存的解答,又豈必是唯一解?她大可以是非橫看成嶺側成峰, 遠近高低各不同的多種答案啊…依此而論,真味又豈俱單一解答…

美學見解如同浮雲,隨時代變動,因觀點不同;即便同一時代,準則亦往往不只一種。我們能比較梵谷與高更的畫作在拍賣會裡誰賣得比較高,卻難論斷美學價值上頭誰必然勝過了誰;畢卡索與達文西皆對後世影響無盡,但若要論斷誰更偉大,又豈是易事。而若葡萄酒真擁若藝術般的美學價值,論斷葡萄酒優劣高下的標準,又怎會是亙古不變的永恆單一?

音樂聆聽曾是我年少時最重要的嗜好,從搖滾到爵士,美國到歐陸、古典到金屬…曾經,我能廣泛地喜好許多不同類型的音樂;然而幾十年過去,當我重拾音樂的興趣時,我大部份聽的仍舊是那些陪伴過我青少年歲月的樂手、樂曲與其衍生,僅能偶或地被初來乍聞的樂音所感動。

我該為了自己音樂聆聽的故步自封、沒有長進而有歉意嗎?舊時月亮比今時圓的想法,普遍存在諸多面向的成年人心底,大部份人都難以避免;然而,懷舊又有何錯?一己美學上的偏好或偏見,既無涉社會價值進退,亦與國家興亡無干,想留在自己偏愛的歲月裡,又有何礙?倘若我只想也只願喝那些我偏愛的葡萄酒,不論其味是真或美、自然或人為,有何不可…或許,友人口中的「咖啡原本的味道」,更應理解為「他習慣、喜愛的咖啡味道」…

王家衛的電影「一代宗師」裡頭,宮二與葉問兩人比武一回,相惜半世,卻始終無緣相聚;多年後宮二決定返鄉終老,與葉問話別,談起彼此間的往昔,幽幽道:「我選擇留在我自己的歲月裡了,那是我最開心的日子。」

人世間已然諸多無常無奈,讓自己的一部份停滯不前,留一個安心的定錨點;在那裡,一切永不改變,可以只聽自己喜歡的音樂、喝自己喜歡的酒、一再翻看同樣的大亨小傳也不厭倦,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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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 Hung Chang

台灣最豐富的葡萄酒資訊有兩類,一類是商品型錄,一類是入門基礎。我希望自己能提供一些除此之外的東西:是更多些、更深入些、關於葡萄酒世界裡的三教九流、販夫走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