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19,說來話長。

Su Hung Chang
15 min readDec 25,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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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載於雜誌「腕錶生活」,並於文末增補在文章完成付印之後,才遇上的難能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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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年底將開啟另一段不同產區的拜訪,回歸到法國葡萄酒一級戰區的香檳區,故提早將今年的品飲經驗做結,挑出今年最難忘的十款葡萄酒。

她們往往不是最貴、不一定最有名、不會每個人都喜歡,卻必然是在品飲的過程裡,帶給我最多樂趣、刺激、念想的酒款,是我發自心底的念念不忘。

Jean-Louis Chave, Hermitage Blanc 1999(圖1)

出自酒莊Jean-Louis Chave的Hermitage Blanc 1989,一直是我心中最好的白酒之一;機緣下的一夜相逢,卻成心頭掛念的百轉千迴。

2018年,我幸運地獲得拜訪酒莊的機會,在酒窖裡與Jean-Louis試飲諸多品項,至今歷歷在目,仍舊是最讓我難忘的酒莊採訪經驗之一。

我是先喝過、喜歡過、並對其產生疑問過之後,方有機緣造訪酒莊;品飲時,心底難免暗自與過往經驗比較:哪些風格比較像Jean-Louis,哪些風姿又比較像其父Gérard。我一向認為雖然Gérard與Jean-Louis的Hermitage酒款皆是鶴立雞群般的突出,心底始終暗暗認為以美學的境界而論,子不如父。

這款Hermitage Blanc 1999,成了我北隆河白葡萄酒認知的再教育。Hermitage Blanc 1989,讓我知曉北隆河白酒,美到沒有極限;而Hermitage Blanc 1999,則讓我見著另一番不同的光景,自此以後,我欠Jean-Louis一句道歉。

相較於1989的Hermitage Blanc在輕重間的巧妙平衡、動靜之際體現無邊際的想像,華麗馥郁裡不失精巧、紮實飽滿卻仍靈動活躍…1999的Hermitage Blanc則是全然的另種風情;她來得雄渾莊嚴如同奉國寺佇立的七樽菩薩,讓飲者在其面前沉默,含首低迴,靜思自省;若說1989是均衡美好的典範,1999則是Hermitage Blanc嚴肅面向的體現。葡萄酒要顯得歡愉無限、慾念橫流,不難;但若要嚴肅而引人低首深思,難,難,難。

至此,我方知Jean-Louis的釀酒功力,與其父Gérard各勝擅場,同是無比精采。

Richard Leroy, Les Noëls de Montbenault Chenin 2016(圖2)

來自法國Loire流域Anjou一帶的Domaine Richard Leroy是個擁田僅2.7公頃的微型酒莊,因著Étienne Davodeau的葡萄酒漫畫「無知者:漫畫家與釀酒師為彼此啟蒙的故事」於台灣出版而蔚為人知。

酒莊只釀造來自兩塊不相鄰地塊的兩款Chenin Blanc單一品種白葡萄酒,風味爽朗、豐盛、直接,是歡愉裡不失結構與複雜度的美好酒液。過往,我始終以Domaine du Collier的Chenin Blanc做為我對Loire產區Chenin Blanc的美學標桿,今後,在光譜的另一方,同被列為自然酒的Richard Leroy將是我心底的另一座山頭。名為Leroy的法國葡萄酒並不少,其它的Leroy對我來說早已可有可無,唯有Richard Leroy,是讓人難以忘懷的超乎想像。

Massa Vecchia, Ariento 1999(圖3)

位在中義Tuscany的酒莊Massa Vecchia,是個只有6公頃葡萄田、年產約15,000瓶的小型酒莊;對自然酒最狂熱的日本酒迷,可以沒聽過Domaine Leroy、不知道Château Lafite Rothschild、不認識Monfortino,雙眼卻會在見著Massas Vecchia的酒瓶時,綻放光采。

這款以Vermentino釀成的白酒,經過20年歲月的萃煉,成了我所體驗過、最美的Vermentino模樣。不論是素以Vermentino聞名的Liguria沿海,或是被讚譽有加的科西嘉全島,我皆曾花費心力尋覓嚐試,卻從未有誰、能賦予Vermentino相仿的高度與光景;那些經歲月淘洗仍留存的花果氣息、Vermentino少見的清亮酸度與陳年發展而來的溫潤醇厚,是一種奇妙復美妙的和諧…

Nakazawa Vineyard, Kurisawa Blanc 2017(圖4)

中澤夫婦兩人因工作派遣之故,從東京移居北海道;他深深感動於北海道的豐富物產和自然美景,對於農村生活心生嚮往,並砸下畢生積蓄,在札幌近郊岩見澤市的栗澤町購入約兩公頃土地,成立中澤酒莊。(Nakazawa vineyard)

2007年,以酒莊所在地『栗澤』命名的 Kurisawa 2005 問市;這款以Pinot Noir、Pinot Gris、Gewürztraminer、Kerner、Sylvaner 為主軸,共用上15種葡萄品種混釀的作品,在檸檬、柚子、柑橘、荔枝水果風味裡,夾帶著白色花朵香氣;這款酒一掃早年日本葡萄酒常見、因著風味層次感不足而顯得「清淨如水」的單薄窘境,Kurisawa Blanc的豐潤酒體裡富含礦物氣息,自第一個年份就造成轟動,幾乎只見於日本特定餐廳、酒吧。

酒莊年產量約4,000瓶,但2017年份因為氣候欠佳,僅產2,400瓶,但在這困苦年份裡產下的Kurisawa Blanc,卻是無比豐潤的亦典雅亦活潑,動靜端凝間體現出自然風光的質樸動人…

Roagna, Derthona Montemarzino 2015(圖5)

敝人的一位老酒友飲酒數十年,談到時下流行的盲飲,他說:「如果有人拿酒來要我盲飲猜品種,紅酒我就講Pelaverga、白酒我就回Timorasso;對方就會知難而退,不會再問我了。」

Pelaverga與Timorasso兩者皆是源自義大利Piemonte的罕見葡萄品種。近年來Timorasso從極冷門,漸漸回溫,自2000年至2010年,栽種面積從20公頃增加為68公頃,比許多波爾多酒莊單一酒莊的葡萄園面積還來得少。

Derthona是Timorasso最聞名的產區,又以Walter Massa名頭最響亮。在我數次拜訪Piemonte的旅程裡,我在餐廳試過來自許多、包含Walter Massa在內的生產者的Timorasso白葡萄酒;她們頂多是稀有而不稀罕地有趣,更常見的則是失望。

直到拜訪酒莊Roagna,遇見由Luca Roagna所釀造的Derthona Montemarzino。那是另一個世界的Timorasso,和她相較,其它的Timorasso酒款的風味呈現,就像是二維空間遇上三度空間一般地天壤之別;她幾乎美得不像是Timorasso了,飽滿卻不失輕巧,酸度怡人而滋味豐盈;我蓄意留了一些在瓶底,翌日再飲,更顯其風味深廣…

唯一的問題,大概價格高昂、購入不易吧。

Roagna, Barbaresco Crichët Pajé 2009(圖6)

Crichët Pajé是酒莊Roagna手底的王牌。始自1978年方首釀,以部份為未嫁接葡萄藤、位處Pajé地塊裡接近坡頂特定地塊裡的60歲以上老藤果實釀造,發酵後的浸皮時間長達八、九十天,在大型中性橡木桶裡經過多年陳放,釋出市場時,距採收往往將近十年;這款酒只在合適年份生產,年產量僅約千瓶。

在最好的Nebbiolo生產者裡,Roagna呈現的往往是最感性到近乎縱慾的一面;她的香氣招搖地四溢,酒質精良,風格華美,對於偏好布根地風格的酒友來說,Roagna大概是最適合他們的Nebbiolo生產者。

Crichët Pajé則是酒莊產品線裡的異類。釀造招式拆解來看,似乎皆是重手釀造,但在酒液裡呈現的卻是雍容華美,落落大方;是再多言辭,也難以盡述的美好。

唯一的問題,大概也是價格高昂、購入不易吧。

Cappellano, Barolo Piè Rupestris Otin Fiorin 2003(圖7)

Teobaldo Cappellano、Giuseppe Rinaldi和Bartolo Mascarello被譽為Barolo產區的最後的莫希干人,曾是傳統派釀造者死傷叛逃殆盡的八零年代,仍站在浪頭上竭力對抗市場風向的最後幾個老頑固;這幾家酒莊也是今日最受市場禮遇,價格年年攀漲,連酒莊自己都對此情景攤手苦笑的酒莊。

某位前輩大方與我分享他的Cappellano Barolo Piè Franco Otin Fiorin 2013,這份慷慨我由衷感激,卻難免深感過早開瓶造成的浪費,惋惜亦可惜。趁著機會,我將這瓶2003年份的Barolo Piè Rupestris Otin Fiorin提早兩天開瓶醒酒;2003年的酒款仍由現已亡故的Teobaldo操刀,我希望,這瓶酒能讓友人見識Nebbiolo的真貌。然而在醒酒的兩天過程裡,我不時傾倒少許酒液至酒杯裡,觀察酒液風味進展;她始終半睡半醒、若隱若現,是種中規中矩、嚴謹不張揚的風味,雖在口腔後側上逸至鼻腔的氣味裡仍帶著希望與暗示,難免不夠討喜,讓我暗自擔憂。

聚會當日的時間經過,儐客來來去去,牆角的空瓶漸漸成堆。但這瓶Cappellano仍舊剩了些許,無人聞問。我抱持著惜物愛物的精神,打算將她飲畢,酒液在杯底輕搖,逸出的香氣不論質與量,絕美無方;乾燥玫瑰花、玫瑰花露水的氣味,豐富且華麗,於是那些漫長的等待,曾經沒有盡頭的失落與失望,皆在這最後一刻得到了昇華…

等待一瓶酒,需要多少的時間?這大概如同等待一段戀情般,沒有可預期的答案,更沒有保證的發展與結果…然若獲得回報,過程裡的辛澀苦楚,也就成了最美的等待…

Giacomo Conterno, Barolo Cascina Francia 1994(圖8)

這回在歐陸鄉下,友人和我覓得兩瓶妥善陳年的Giacomo Conterno Barolo Cascina Francia 1994,兩人商議之下決定在當地開一瓶試飲;開瓶醒酒八小時後倒出第一杯,規模龐大雄偉,處處盡是細節…

在此之前,我早已多次品飲酒莊Giacomo Conterno的Barolo,卻始終未能對酒莊的盛名釋疑。那些被歌頌數十年的偉大,我一直難以尋覓,這到這一次的瞠目結舌,讓我理解且信服在Giacomo Conterno手底的Nebbiolo一若綻放,其美好是難以描述與想像的遼闊…那份龐大而經典的亙古之美,已經不是吳哥窟或佩特拉古城足以比擬,她只能、也只會是整個羅馬的古往今來。

Giacomo Conterno, Barolo Monfortino 1961(圖9)

何其有幸,我能在一年內分別遇上Giacomo Conterno的Barolo Cascina Francia和Barolo Monfortino,而且各自綻放。

這款1961年的Monfortino,經過八小時醒酒後開始品飲,風味既年邁而充滿智慧,入口後卻又不失壯年時的身影,瞻之在前,乎之在後,空靈復飽滿,寂靜復喧囂,無相無常,卻又包羅萬象。

面對這類的葡萄酒,或許,靜默不語、諦觀微笑,是唯一的解答。

美的極致,能讓世界都安靜;對這款Monfortino的讚美,只是多餘。

Clos Rougeard, Samur Champigny Le Bourg 2004(圖10)

這款2004年的Le Bourg,我以Andouze method醒酒一天後攜至餐廳,讓她成了我今年最難以忘懷的體驗;我曾經品飲過多次、多種年份來自酒莊Clos Rougeard的葡萄酒,自忖對其風格與風味了然於心,然而這份自負卻一次又一次地被Clos Rougeard的酒款給打破…她總是能呈現得比你所認知的更美、更好、更加風姿綽約、儀態萬千…

所謂Andouze method,是在飲用前4–5小時開瓶後靜置,不再碰她,時間到了,就倒酒品飲。這也是我在客觀環境允許之下,對許多優秀葡萄酒的處理方式,這方法也稱為slow ox;ox指的是oxygenation,意即緩慢給氧。這方式難以證明為誰所創見,但最著名的來源,首推François Andouze。

François Andouze應是全世界幫最多老酒開瓶的人。身為成功企業家的Andouze,擁酒逾四萬瓶,其中年份在1945之前的有數千瓶,在1960年之前的則逾萬瓶。他從33歲時就決心要將餘生沉醉於老酒裡,自1978年後便開始潛心鑽研老酒開瓶後的變化;光是Château d’Yquem,他就喝滿了150個相異年份。而由他「親手」開瓶、觀察開瓶後酒液甦醒過程的1945年之前老酒,就超過一千瓶。

這是個普遍缺乏耐心的年代,但對於珍愛的葡萄酒,多給些耐心,得到的回報往往超乎想像。Clos Rougeard的酒,曾是我用來慶祝任何場合時,想開就能開的價位,但隨著Foucault兄弟檔裡的Charly辭世、酒莊轉售予財團,酒價漲勢未見歇息…Clos Rougeard已經成為我每年只能從收藏裡挑一、兩瓶回味,再也添購不起的奢侈。

在適當醒酒之下,讓她的展露出絕代風華,是愛酒人面對現今葡萄酒一日三市的景況,唯一能做的堅持。

— — 追加酒款 — —

Beau Paysage Tsugane La Montagne 2012

位在山梨縣的Beau Paysage是日本最難入手的酒莊之一,過往我多半偏愛他旗下的白酒,特別是Chenin Blanc,往往讓我聯想起最好的Loire風情,像是輕減些的Domaine du Collier,但少了重量卻沒缺了豐盈的滋味,十分特別。反倒是對於Beau Paysage的Pinot noir、Merlot、忘了什麼品種的甜紅酒…即便再怎麼稀有,總是覺得少了些滋味。

或許,她們少的只是時間。這回遇上略經陳年、以100% merlot釀造的Tsugane La Montagne,酸度之精巧在以merlot單一品種釀造的酒款裡極為罕見,而觸感之輕柔、質地之溫婉,更是讓人不禁出了神…

相較於我經驗有限的Le Pin、Château Petrus、Masseto等酒款來說,Beau Paysage的merlot無寧是更東方的幽微,同時也更合我的脾性與口味…一如法國菜到了日本,可以轉化成另一種不失本味、卻又處處有異的景象…

Nakazawa Vineyard, Traminer 2014

來自Nakazawa Vineyard的驚喜,在這一年從沒停止過。Traminer是偶而生產的限量產品,她成功地將我心中原被澳洲酒莊Bass Phillip佔據的「最喜愛的gewurztraminer酒款」予以取代。相較Bass Phillip劍走邊鋒、差一點就過頭了的凶險豐腴之美,Nakazawa Vineyard將gewurztraminer呈現得無比溫婉而幽微、低語無休。

這是我認知gewurztraminer的第二次再教育。

Champagne Gatinois Ay Grand Cru Brut 2011

關於Gatinois,我想說的太多,有空寫的卻太少。她是最貼近我心目中理想香檳酒農典範的生產者之一,或許,會是除了Cedric Bouchard之外,最讓我念念不忘的生產者…這款2011年份香檳,在酒莊才賣37歐元,Epernay的酒專才賣46歐元含稅。這種品質與價錢,唯一的問題,只有買不買得到,買不買得到。

Champagne Roses de Jeanne (Cedric Bouchard),

Chardonnay 2009 & Pinot blanc 2006 (照片中為2005, 06於攝影時尚未開瓶)

在我過往品飲Roses de Jeanne的經驗裡,Cedric Bouchard所釀的白中白一直讓我難以理解其評價之高來自何處;那明顯過於肥軟無力的酒體,往往讓人一邊喝一邊想念起他的Pinot noir酒款。

直到我膝蓋中了一箭(誤),直到我在酒莊,試飲了2009年的Chardonny、因為2005年的Pinot blanc有TCA污染而另開的2006 Pinot blanc之後,我才理解,原來缺的只是時間。在經過陳年、甩開嬰兒肥之後的這兩款白中白香檳,呈現的是紮實、清瘦卻有力的身影…在美學上,與他的Pinot noir,平起平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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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 Hung Chang

台灣最豐富的葡萄酒資訊有兩類,一類是商品型錄,一類是入門基礎。我希望自己能提供一些除此之外的東西:是更多些、更深入些、關於葡萄酒世界裡的三教九流、販夫走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