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檳之一: A Wine of Place, Not of Process

Su Hung Chang
Sep 12,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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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作家Charles Dickens在其傳世名著「雙城記」的開頭寫著:「It was the best of times, it was the worst of times…」這段運用許多對比、置換和疊句形成的文字,讀者不需熟讀,也能朗朗上口。

正如長夜盡頭終迎黎明東昇,在寒冬之後總能聞到春臨的味道;物極必反一辭,套用在許多在20世紀高樓起落、風格劇變的葡萄酒產地,卻是恰如其份地巧妙:

薄酒萊產區經歷20世紀後半葉薄酒萊新酒的大起大落,在這個世紀自槁木死灰裡綻放出最生機盎然、充滿希望的朵朵;北隆河的Côte-Rôtie、Cornas等地自80年代以降,被酒評家口味與國際市場需求上沖下洗,弄得整個產區幾乎失去傳統特質之際,那些堅持住的、新冒芽的,開始在產區的邊邊角角綻放出光芒來,重拾了Syrah品種最絕美的命懸一線風格;而經過幾十年的Barolo War終於塵埃落定後,Barolo和Barbaresco的新舊生產者皆在全球暖化的新氣象裡,在傳統和創新之間各自找到定錨點,開始百花齊放。

然而最讓人意外、卻也最讓人興奮的,卻是來自法國香檳區的浪潮。

歷史悠久的香檳區,數百年來一直被視為法國最好的葡萄酒產地之一,在16世紀時,香檳區的靜態紅酒售價猶勝布根地;香檳區在葡萄酒現代化的過程裡享盡榮華富貴,在大集團的操作下沒吃過多少苦頭;相較於同時代其它產區的酒農仍在窮苦貧困中努力向上爬,香檳區卻已經富裕了幾個世代;然而這般富裕背後的代價,就讓她卻成了離酒農、離土地最遠的法國葡萄酒產區。

暫且以粗暴方式來劃分葡萄酒裡的新舊世界。其間有個分野,在於歐陸舊世界產國裡,小型的葡萄農、酒農,佔了眾數;擁田不多、產能不大,像是家庭手工業多過生產線。而在但在新世界葡萄酒產國裡,少數的大型企業往往佔據絕大多數產能;澳洲前五大酒廠佔了全國逾八成產量;美國的E & J Gallo佔了26%美國產量;而南非,光是DISTELL就佔了45%全國產量。

持平而論,市場佔比高、公司規模大,從來算不上缺點。然而,在追逐產能和利潤的最大化、品質穩定一致化這類目標時,會不會在不經意間,就失去了葡萄酒的一些什麼…讓她的長相不再相識相仿,細看卻認不出模樣?會不會就此從千年傳統的經濟作物加工品,搖身一變成了科技、品管之下的產物;從a wine of place,成了a wine of process ?

葡萄酒之所以能在諸多酒類飲品裡自成一格,論述方法不斷被其它酒類、甚至咖啡豆等農產品採用的主因,正是因為幾千年來的酒徒們,在優秀葡萄酒的酒液底,能喝到風土的模樣,能領受產地的風光…評斷一款酒是不是一流,最重要的一點,就在於她能不能傳達出產地的風土人文;品種的差異、產地的不同、氣候炎熱或冷涼、海拔何如、向陽與否;採收之後,發酵時要不要先去梗、帶皮浸泡與否與時間多久、酵母用哪個、在哪種容器發酵、發酵時的溫度為何與時間長短、淋汁或踩皮、攪桶與換桶、過濾和澄清、酒莊的風格…每一個面向都足以對成品造成可體會的差異,雖然所有農作物皆受天候產地影響其風味,如同葡萄酒一般影響之大、差異之顯者,鮮矣;因此對有經驗的酒徒來說,品飲葡萄酒除了酒液本身的歡愉,更多的是無窮盡的知性樂趣。這就是a wine of place之所以珍貴,讓人一夕愛上,終生難忘的緣由。

位於法國葡萄酒產區分佈裡的北界的香檳產區,多為平原與和緩丘陵,鮮有向陽陡坡。(圖1)自小冰河期以降(泛指16世紀至19世紀),偏冷、多雨、少日照的氣候,讓這裡的葡萄幾乎年年面臨熟成上的挑戰;葡萄熟成得越好,釀酒師越能自其中抽手後退,讓酒液形成自身的風味與長相;而在葡萄熟成面臨越多挑戰,釀酒師勢必得從田園照料到酒液釀造裡做出更多的因應和調整,葡萄方能化成美酒。

圖1:香檳區的地貌。葡萄園零星分佈各處,緩坡已算珍稀。

香檳區因應氣候挑戰的主要工藝技法,便是調和,以不同年份、地塊、品種的酒液來勾兌出一加一大於二的魔法。這故事可以上溯至香檳區只生產靜態酒、酒款多以酒莊命名、而尚未被稱為Champagne的17世紀下葉。因著許多商業考量、自尊考量而一再被誤傳為替香檳發明氣泡的修士Pierre Pérignon,是最早在香檳區研究、實驗並強調調和優點的先鋒;現今香檳區最大酒廠酒廠Moët & Chandon旗下的旗艦酒款Dom Pérignon指的便是Pierre Pérignon。(圖2)

圖2:Champagne Dom Pérignon Brut 2008

直到18世紀初期,法國方俱備釀造氣泡酒的客觀條件:夠強壯的玻璃瓶與夠緊密的軟木塞。1728年,葡萄酒裝在玻璃瓶裡運送方始合法,香檳開始被往產地以外的地方傳播;1729年,第一家香檳酒廠”Ruinart”成立。

過去的幾百年裡,調配成了釀造香檳過程中最重要的工藝,也是最神奇的魔法。

酒廠Louis Roederer的釀造總管Jean-Baptiste Lécaillon手上握有來自410個相異地塊、因著容器同異而形成的450款相異基酒;素以充滿力道與深度的調和香檳聞名的酒莊Krug,光是來自Ambonnay一村的Pinot noir基酒,就因著農夫不同而分成17款。(圖3)

圖3:Champagne Krug Brut 1990

調配技藝的本意,是用來在條件欠佳的情況下能持續釀造更好的葡萄酒;然而隨著香檳產區在過去兩百年益收歡迎、量能成長,酒廠在兼併採買之下,大者愈大,隨著Moët & Chandon在1971年和Hennessy合併、再於1987年和Louis Vuitton合併為LVMH集團,精品業的行銷手法、營利模式更將香檳的形象、利潤和規模推到前人難以想像的境界:香檳一變成了奢侈品的一類,和奢華生活、穿著入時的派對、各式慶典或慶祝場合有了緊密的鍵結;酒液裡的是Chardonnay或是Pinot noir、發酵是在橡木桶或不鏽鋼槽,氣候是冷或熱,地勢是低或高,這些都不再重要…香檳成了a wine of process、a wine of mass product…

1950年,香檳區年銷量三千三百萬瓶;20世紀末的銷量紀錄達三億兩千七百萬瓶。2001年,光是LVMH集團旗下以Moët & Chandon、Krug、Mercier、Ruinart和Veuve Clicquot領軍的香檳酒廠,就售逾兩億六千萬瓶。若你有機會駕車在香檳區漫遊,進入你眼底的葡萄園、葡萄藤、葡萄果實,可能有一半以上都隸屬於LVMH集團旗下。(圖4)

圖4:在香檳區四處可見、標示著Moët & Chandon的葡萄園。

這類大型酒廠著實釀造出最頂尖的香檳酒款,Veuve Clicquot的La Grande Dame和Moët & Chandon的Dom Pérignon皆是成名已久、製做精良的旗艦酒款(圖5),特別是考慮到這些酒款生產的數量之大、與她們維持的品質之高,卻能並行不悖,更讓人佩服她們釀造調配技藝上的爐火純青、點石成金。

圖5:Champagne La Grande Dame Brut 2006

但對飲者如我,這類葡萄酒,總是少了什麼,滿足了口腹,心靈卻仍飢渴難止…

每個人喜歡葡萄酒的理由不盡相同,欣賞葡萄酒的面向各異;但對於渴求葡萄酒附加的知性美學、為風味與風土聯結著迷的酒徒來說,想在一杯飲盡後獲得的,從不是什麼奢華生活象微或旁人欽羨眼神,不是酒標或價格的珍稀,更不是品牌操般行銷而來的忠誠、膜拜或信仰。葡萄酒之所以趣味橫生無止無息,正因著她從葡萄田裡到裝瓶後的無數細節,經由好的釀酒師詮釋之後,能在俱經驗的飲者心底激盪出數不盡差異、呈現出細節間的百轉千迴;那斷非一句好喝、好棒、好順口,足以盡訴…

香檳區的葡萄酒,在有氣泡以前就是a wine of place。(圖6)強調地塊、年份、品種的香檳酒款,歷史已逾百年。不一定是最早、最肯定是最重要的開端,可以溯及酒莊Salon的莊主Eugène-Aimé Salon為了自用而釀造的年份香檳Salon “Le Mesnil”。(圖7)這款酒僅在合適年份採用來自Le Mesnil-sur-Oger村莊、單一年份的Chardonnay葡萄釀造,百餘年來只生產近四十個年份,是現今最尊貴的香檳酒款之一。

圖6:自16世紀便被貴族熱愛的香檳區村莊Aÿ,村莊南臨Marne河,呈緩坡一路爬昇,在香檳區是一流的風土。
圖7:Champagne Salon “Le Mesnil” Brut 1979

1935年,酒莊Philipponnat的Pierre Philipponnat在買入緊臨Marne河的向南陡坡葡萄園Clos des Goisses之後,旋即開始釀造單一地塊的同名年份香檳”Clos des Goisses”,則是更小範圍風土詮釋的濫殤;這塊葡萄園是今日香檳產區逾三萬公頃葡萄田裡,最精華的地塊;自1935年酒莊開始釀造Clos des Goisses酒款至今,僅十餘年份因葡萄狀況未臻理想而不適合釀造該酒款。這在葡萄熟成仍是一大挑戰的20世紀,是香檳區難以想像的絕無僅有。(圖8)

圖8:Philipponnat的現任莊主Charles Philipponnat,攝於Clos des Goisses。

而酒莊Krug所釀造的單一葡萄園白中白酒款Clos des Mesnil,則遲至1979年才推出第一個年份。(圖9)當素以繁複調和聞名、地位舉足輕重的Krug也推出單一地塊單一年份酒款,就如同敲響各家酒莊跟進的響鐘;今日,單一地塊香檳已成大型酒廠與小型酒農無不趨之若鶩的洶湧浪潮。

圖9:位在Le Mesnil村裡被石牆圍住的葡萄園Clos des Mesnil。

而隨著世界開始對20世紀中期開始的大量農藥、肥料運用與大型化生產形成反動,人們開始追尋與土地和平共處的方式之際,令人慶幸且珍惜的是在香檳區始終有著、且越來越多的小型酒農,保持著或重拾了對土地的敬愛,開始釀造與土地更緊密依存的香檳。這泛指的便是所謂的Grower Champagne(酒農香檳);他們自己照料葡萄田、摘採收獲、釀造裝瓶,在規模上來得較小,卻更貼近自然,也更貼近人心。 (圖10)

圖10:酒農香檳的生產者裡,知名度算不上太高、卻對香檳區的歷史進展舉足輕重的酒莊Gatinois莊主Louis Cheval;其父Pierre Cheval是讓香檳產區被UNESCO認可為世界文化遺跡的主要推手。

如同自然酒風潮,以小蝦米去影響了大鯨魚的動向一般;酒農香檳的興起,也帶動了大型酒廠更重視葡萄田的永續性、更強調酒款和風土之間的聯結,這也讓香檳經過幾百年之後,終於有機會擺脫奢華派對的形象、不再只被視為開胃的飲品,而是和所有優質的葡萄酒一般,被視為酒液裡能傾訴風土的葡萄酒類別之一。

這,才是香檳區所邁出、最重要的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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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 Hung Chang

台灣最豐富的葡萄酒資訊有兩類,一類是商品型錄,一類是入門基礎。我希望自己能提供一些除此之外的東西:是更多些、更深入些、關於葡萄酒世界裡的三教九流、販夫走卒的故事。